近年来,东北叙事在文娱领域全面开花,其中最新也最有分量的作品,非《漫长的季节》莫属。这部刚刚完结不久的剧豆瓣评分高达9.4分,大结局播出之后更是一度蹿升至9.5分,这是优秀作品的成功,同样也是东北叙事的魅力,更重要的是它实实在在地触动了观众内心的情感,使人能够与剧中的荧屏形象产生共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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剧中王响(范伟 饰)、龚彪(秦昊 饰)和马德胜(陈明昊 饰)三人KTV斗舞的场面被做成表情包广为流传,观众对于演技的讨论、剧情的分析以及东北话的模仿,都成了一时的热门话题。这些点能出圈,不是凭空而来的。
毕竟“东北文艺复兴”已经成为了日常互网联讨论的关键词,这说明关于东北叙事已经形成了一种模式,而模式往往意味着刻板印象。在同一套话语被反复讲述之后,观众很容易产生厌倦感。“东北文艺复兴”可以是追忆往昔、凭吊辉煌,但绝不能仅仅是追忆往昔、凭吊辉煌,它必须有紧贴现实的地方。如何把过往的地域性经验转化为当下的情绪共鸣,这是《漫长的季节》最成功的地方。
刷完12集剧之后我们仔细梳理了一番,发现这部剧的成功之处主要集中在这样几方面:和过往文艺作品经典桥段形成互文,用剧集之外的错位感带来喜剧效果;用大量生活化的细节去丰富人物性格,让角色富有人情味;用历史的背景和地域习惯作为人物行为的动因,让剧情发展合理化。当然了,这一切的前提必须建立在演员们的过硬演技之上。
致敬与玩梗:旧材料里的新趣味
辛爽导演在多个场合都提到过自己对电视剧《马大帅》的喜爱,这部2004年播出的电视剧,一直以来是B站鬼畜区剪辑的宝藏,有意思的是,这部剧的主演同样包括范伟。范伟在《马大帅》里饰演范德彪时唱过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》,在第11集借王响这个角色又一次唱了出来,那种符合角色以及演员本身的沧桑,能让熟悉的观众听出唏嘘之感。
主演之外,《漫长的季节》里大量的细节都说明了导演是在致敬《马大帅》。先是剧情发生的重要场所“维多利亚国际娱乐广场”,名字一模一样,甚至连门童都是《马大帅》里的同一位演员。还有王响吃饭的“桂英风味烤肉”,同样是《马大帅》里范德彪战斗过的地方。
再比如,龚彪和范德彪,在很多时候行事上风格极像,热爱读书,用知识武装自己,还都喜欢弗洛伊德的《梦的解析》,两个“彪子”之间是精神共通的。那种乐观、积极的性格是一样的,这就极大拓展了角色的外延,当龚彪和王响站在一起的时候,可以说两代“彪子”实现了胜利会师。
悬疑是《漫长的季节》里的重要标签,破案是故事展开的线索,王响一再提出要给马德胜帮忙,成为他扎根在桦钢厂的“一只眼”,因而关于华生和福尔摩斯的对比被提了出来。可是当马德胜告诉王响不要再来给他添乱了之后,他还强调了一句自己喜欢钱德勒。作为侦探小说史上著名的硬汉派作家,钱德勒是看不上福尔摩斯这种侦探角色的,另外钱德勒的代表作是《漫长的告别》,和剧名同样形成了一种互文。
龚彪跟丽茹谈恋爱,两人在电影院里看的是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,秦昊作为龚彪的扮演者,同时还是电影的主演,用东北话嘟囔了一句俩大老爷们有啥好看的,也算是一种有趣的自我吐槽。
如此种种,剧中比比皆是。这类彩蛋式的致敬手法,形成了一种反差,一种是新旧之间对比形成的笑点,很利于传播。这种带有一定恶搞色彩,土洋结合的手法,放到变革时代下的东北,就像那座金碧辉煌的“维多利亚国际娱乐广场”一样,毫无违和感。
另一方文学、影视内容的互文设计,本身也是增加了观众玩梗的乐趣,在传播上有天然优势。没有梗就没有热剧,已经是被反复验证过的铁律。
悬疑是外表,生活是内核
《漫长的季节》的热,是因为让人看着真实和亲近,它的内核是生活。
当你怀着一种看悬疑剧的心态去看这部剧的时候,可能很快就会怀疑这是一部喜剧,但是笑着笑着就容易流出泪来。生活对剧中人太苛刻了,命运并没有垂青任何人,那些标好价格的底牌,一张张都被收了回去。当眼泪干了之后,才会发现这就是生活。
王响这一辈子,从来没有抓住过机会,世俗一些说,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。他一心想让儿子进厂当工人,可是在撞破了厂长的丑事之后,却选择了避而不谈,面对厂长的追问坚称自己没有困难。很多观众觉得他打肿脸充胖子,这也确实是事实,只能说,那是一类中年人的通病。
在王响身上,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善意。面对曾经陷害过自己孩子的邢三,在看到他身患尿毒症、挂着尿袋之后,王响选择了放弃继续追查套牌车的事情,哪怕线索就在他的身上。实现目的的手段有很多,但保留善良的举措只有这一种,那就是选择放弃。
在面对喜欢自己的桦钢厂同事巧云时,王响最后也选择了放弃。出租车上借闲聊之际表达自己心意的那一幕,诠释了何为“老年人的浪漫”,堪称全剧最令人泪目的时刻。
龚彪则是全剧的搞笑担当。很多观众——特别是东北观众,会觉得龚彪这样的角色很像自己认识的某个人:看上去大大咧咧混日子,不顾家也不着调,但是心态特别好,遇事真的会出手。
在王响带着他和马德胜去追查套车牌的问题时,被隔壁大妈误认为是物业派来维修水管的。平日里在家不干活的龚彪,在得知大妈子女都在外地之后,无奈地扔下一句“给我准备几块干抹布吧”。嘴上不饶人,但是行动上永远站得住,在自己的爱人丽茹和自己过不下去之后,选择了放手。龚彪最终的结局,让人体会了命运的无常。
马德胜作为刑警队的队长,嫉恶如仇的同时也有着自己的脾气。因为追查命案而违反规定被降职,面对写检查的要求愤而辞职。老年之后去跳拉丁舞的转变,除了让观众感到反差巨大之外,还让这个角色变得更为立体。最终坚持查案,哪怕是中风之后,依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,这份执着让他无愧于自己曾经的职业。
就是这样一个三人组,串起了相依为命的沈默姐弟、为富不仁的港商、一众桦钢厂的职工……哪怕是那条叫“小李”的狗,都能戳中观众的笑点,让他们在观剧之余,也能体会到历史大潮里的鲜活的生命。
在王响和他朋友们的嬉笑怒骂里,一幅20年来桦钢厂的衰败图被完整呈现:无论警察还是工人,无论男性还是女性,无论好人还是歹人,都走向了一个令人惋惜的结局。在剧集最后的告别场景里,老年王响追着火车奔跑,向着年轻时的自己喊出“往前看,别回头”,那是他穷尽一生才感悟出的道理。
当王响老去之后,才发觉自己的来路灌溉着曲折的悲喜,才知道他全部的努力,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。
徘徊不去的历史和地域特点
构成了剧集的厚重感作为共和国长子,东北的工业由庞大的国企组成,一代又一代的厂矿子弟父子相乘,构成了东北工人的中坚力量。就像王响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,建厂的第一锹土有他父亲出的一份力,视厂如家并非空谈,他们跟随父辈在这里成长工作,这种亲切感是非比寻常的。在计划经济的时代,东北地区的福利保障领先全国,进厂当工人是挤破脑袋的好事,都是父子相传居多,外人根本轮不到。可是历史的车轮还是无情地碾过了王响这一代人。
“铁饭碗该砸碎了,接受改变!”桦钢厂的宋厂长开会时向中层干部说出这句话时,而普通职工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被改写。这像极了剧中颇具隐喻色彩的那首诗里的句子,“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,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”。这首诗出自本剧文学策划班宇的小说里,放到那个氛围里意外贴切。
龚彪作为分到厂里的大学生,有着90年代大学生的特点,爱读书,爱思考,也有着东北人身上直爽、好出风头等特点,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,敢爱敢恨,追求厂医院的丽茹。因为厂长和丽茹之间的不正当关系,龚彪怒打厂长,结果跟王响一样成为了第一批下岗的桦钢职工。火车司机也好,大学生也罢,在历史车轮转轨的时候,都是毫无抵抗能力的,这也给剧集带上了一丝宿命感。
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,类似桦钢厂这样的企业都会面临经营的困难,曾经一口气挂几十车皮的火车,如今只挂5个车皮。经济效益的下降造成了桦钢厂流动资金的困难,所以王响妻子做手术的钱迟迟无法报销,所以有些女职工会选择去“维多利亚国际娱乐广场”陪酒兼职,所以保卫科的邢三儿会伙同其他人盗卖桦钢厂的设备。一切问题的源头是历史前进带来的变化,可对桦钢厂的职工来说却走向了悲剧。
在东北大地的乡村和城镇之间,分布着大量各种所谓的“仙儿”,他们都能掐会算,有着属于自己的独门秘技,当地人遇到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时,找“仙儿”看一看是很多人的首选。所以当儿子王阳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后,作为母亲想到的首先是请“仙儿”来看看而不是去医院。王响怒斥她说这是迷信,但这样的做法符合东北地区的民俗习惯,这也能看出剧中人物的行为有着扎实的生活来支撑。
在结尾的最后几分钟里,一场大雪覆盖了桦林,那是来自过去的大雪,每个人都抬头望向夜空。这个非常有文学性的结尾,俨然乔伊斯在《都柏林》结尾写的那样:“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,慢慢地睡着了,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,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,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。”
那些飘扬的雪花之下,是历史的厚重沧桑,潜藏着一代人老去的秘密。